“不幸福”的小学语文老师，决定不当班主任
我的发小兼密友小方是家乡二线城市的小学老师，夏天的时候，她兴冲冲地给我打电话：“告诉你一个好消息，当了三十年班主任后，我终于卸任了。”几个月后，她和我聊到最近的热点新闻：“我能理解那个自杀的班主任，‘一个不幸福的老师怎么能教出幸福的学生’，我也有这种困惑。要是班主任再当下去，我大概也活不到退休吧。”小方比我大几岁，我还在读中学，她已经从中师毕业成了老师。我还记得她那时的样子，一袭白裙、身姿挺拔、长发飘逸，宛如修竹。多年后，那依然是我心中最美的老师形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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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西小河的夏天》剧照
想当老师是因为人生路上的一位好老师。小方幼时曾在乡下生活，随转业的父亲到了城里。外来户、个矮、穷，聚齐了被霸凌的要素。她被欺负了一整年，直到换了一位班主任。小方说：“要不是马老师，我不会选择当老师”。班主任马老师拯救了她，发现了她，她变得漂亮自信，学习成绩上来了，还展现了出色的演讲技能，登上了升旗仪式的舞台。她成为老师的宠儿、学校的门面，没人敢再欺负她。她初中成绩优异，原本可以读高中，她却选择读分数线差不多的师范学校。1993年，18岁的小方成为了和马老师一样的老师，在进入新单位的第一天，她就表示，自己想当班主任。
小方还记得自己向领导表态的那天，一位老教师含笑看着她：“小方啊，套上这个套，你可就拿不掉了。”她没有听懂。那时的她，对未来的职业生涯只有憧憬。上世纪90年代，大概那也是个充满激情和理想的年代吧。
第一年当班主任，18岁的她带着一群6岁的娃娃，被人说成是大兔子带着一群小兔子。一个孩子把大便拉在座位上，她来清洗，被臭味熏得作呕，可她知道这事只能自己来，谁叫她是班主任呢。当班主任就得承担这么多苦和累，还有难堪。她认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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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小舍得》剧照
小方成为了一位好老师。作为语文任课教师，她讲课思路清晰、妙趣横生，作为班主任，她对孩子关怀备至，尽职尽责。她曾经家访过全班的孩子，留下了厚厚一本家访记录，她用诗一样的语言用心为学生们写期末评语，让每个孩子都能看到自己的闪光点。寒来暑往，二十多年过去了，她越来越老练、越来越优秀，成为学生最爱的老师，成为学校骨干，成为家长们信赖的人。然而，她却越来越觉得不对劲，自己半生都被“班主任”这个词“套住了”。
班主任大多是语文老师，语文老师大多是班主任，这好像是一个共识。特别是在老家小城，几乎已经可以等同为“班主任必须是语文老师”。把教育岗位上最重的两份职责放在同一个人身上，这究竟合不合理，没人去考虑。小方送走了一届又一届学生，也算硕果累累。教书育人，本是让她乐在其中的事，但是作为班主任的她却觉得越来越累。
小方开始在电话里跟我吐槽自己遇到的糟心事：“这学期已经上了好几次公开课了，居然还有，学生卷学习，老师卷公开课，真是卷不动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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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谁的青春不迷茫》剧照
对于班主任来说，要卷的领域可太多了。语文课其实并不多，但是劳动课、书法课都是班主任的职责范围。班会、主题队会是要做准备的，还需要单独设计、形成文案、提交学校。学校各项活动和文艺表演都需要班主任组织指导学生参与。学校一个六一联欢会计划居然有12页，看着都头疼，小方还必须从里面理出活动流程，找出本班任务，加以细化，再安排布置下去。连开家长会都是要卷的，要有合适的欢迎辞，还要制作照片集锦和短视频。“卷到什么程度呢？甚至有班主任给家长们准备了矿泉水，你说至于吗？”
小方不喜欢智能手机和微信，它们让班主任的工作比之前更繁杂了，时间也被切得稀碎。一个群消息就是一堆事。什么安全告知、疫苗通知、体检通知，什么红领巾活动、少年讲堂，什么政策学习、会议精神学习、垃圾分类学习，有的需要转发通知，有的还会有很多后续。特别是各种学习，要自己学，要督促学生学。有的是在学校群里打卡，有的是先让学生学习并打卡，然后再去学校群里打卡。
一个关于禁毒的学习课程，每个学生有专门的账号的密码，要登录看视频课，在线上答题考试，班主任要督促所有人完成，并收集反馈。一个班四十多个人，总有人完不成，小方催促了好几次，依然有没做的，再催促时，家长不满意了，直接在群里回怼“这些学习都是我们家长在做，学校搞这些一点意义也没有”。谁说不是呢？小方也很无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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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自由作家》剧照
小方不喜欢EXCEL，她用不好，但是必须用。因为每天要统计学生出勤情况、作业情况、纪律情况，学校会根据这些对每个班进行评分。而这些评分又会成为对班主任的评价依据。班主任的工作变成了大量的通知和打卡，还有一堆量化的表格，小方说，自己必须变成一台计算器才能维持这个复杂系统的运转，机器是没有理想和激情的，甚至不能有感情。
当班主任越来越难，也是因为家长们越来越难打交道。小方感慨：“过去用真心换真心，现在更多的是利益博弈和算计。”最麻烦的是，一出事，家长就闹到学校，不依不饶。那天，她难得请假，带着生病的儿子在医院点滴，一个电话打来，出事了。班里两个男生模仿短视频里的花式动作，结果一个孩子在做抛接时没接好，另一个孩子摔倒断了一颗牙。
小方只好把孩子交给老人，从一家医院赶到另一家医院，了解孩子情况之后还要回学校协调解决问题。被摔的孩子家长提出巨额索赔，另一个孩子家长不同意，时近八点，双方依旧相持不下。小方无奈：“不行你们就打官司吧”。这时教导主任却慌了，赶紧跟小方说：“那不能闹到法院，如果学校有连带责任，那主要还是班主任的责任。”小方很无语：“我今天正常请假，人都不在，但是班里出任何事责任都在我，就因为我是班主任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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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陪你一起长大》剧照
三年疫情，孩子们在线上上课，家长们苦，班主任们也不轻松。各种统计、各种通知、各种表格、各种查验，天天晕头转向。恢复线下后，每天两次测温归班主任管，有时甚至还要帮忙做核酸。小方叫苦：“有的孩子发烧了还送过来，有人黄码不上报，想混过去，什么事都有。”疫情总算过去了，班主任的忙碌也并没有终结。“线上会”是疫情遗产，成了学校行政工作的法宝，班主任在休息时间也常被通知开“线上会”、进行“线上学习”。小方感慨：“现在就怕微信响，特别想把会议APP卸了。”
我和小方聊“双减”：“学生减负的话，班主任能轻松点吗？”“并没有啊，比之前更累了。”课外辅导是被打击了，但是校内的课后服务成了班主任的额外工作，小方的下班时间又推迟了。“很多减负的东西，其实家长是不认账的，因为他还是想卷啊。”“双减”后，很多家长把“卷”的压力从课外班转移到学校，首当其冲的就是作为语文老师的班主任。
小方遇到了两个彼此矛盾的投诉。2021年教育部出台了“睡眠令”，为保证学生充足睡眠，“小学上午上课时间一般不早于8:20，中学一般不早于8:00；学校不得要求学生提前到校参加统一的教育教学。”一开始学校并没有严格推行此这项政策，结果有家长投诉学校违反规定，抱怨孩子上学太早了。学校赶紧调整作息，规定孩子在七点半之后到校。此事却又引来了家长新的抱怨，有家长说，这是竞争对手为了拉低本校成绩故意投诉的，有家长说，这是孩子不想早起投诉的。总之，减少孩子的早读时间，那肯定是阴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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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少年派》剧照
小方当时刚接手了一个新的班级，这个班之前曾换过三任班主任，一直带不顺，小方决定上任后先严格制度和纪律，七点半后入校被列入其中。没想到很快就被投诉了。投诉内容是：“老师为了自己能晚到校，不让孩子早去。”学校又一次如临大敌，放学后召集所有班主任老师开会，一个一个排查，要找到究竟是哪个班“出的事”。面对审问一样的排查，小方承认：“应该就是我们班家长投诉的”，校领导立刻说：“班主任要负起责任，这样的投诉不要再发生。”那一刻，小方觉得自己成了罪人，什么师道尊严、人生理想都成了笑话。
彼时，小方自己也正遭遇人生变故，希望得到喘息和修复。要跟领导提卸任的事吗？她很矛盾。她盘点了一下学校里那些“逃离”班主任岗位的语文老师。一种是管理能力差强人意，管不住学生，学校不得不让卸任；一种是因为身体原因，比如中风、高血压等疾病，无法承担班主任繁重的工作；还有一种是得了更重的病。十年间，学校好几位班主任老师罹患乳腺癌、甲状腺癌、淋巴癌、胰腺癌。小方觉得这并不是偶然。她去看望那位得了胰腺癌的老师，才四十多岁的年纪，却因为疾病骨瘦如柴，对方已经说不出话，只是握着她的手哭。小方说：“那一刻，我好像看到了自己的未来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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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老师·好》剧照
班主任的工作成了压垮小方的最后一根稻草，她的心生病了，中度抑郁、焦虑，她觉得自己再也没办法干下去了。学校怕这位资深教师出事，最后“大发慈悲”批准了小方“不当班主任”的申请。换了一个校区，换了一个环境，小方成为一个不是班主任的语文老师。课依然教得很好，也经常帮班主任的忙。她觉得自己似乎挣脱了什么枷锁，又仿佛失去了什么。
排版：初初 /审核：杨逸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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